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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  的  世  界 (


文 /   陈  州(肢体障碍)

 
    我的青春就在这本书里,这里有我走过的路和未来将要走的路……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——陈州
 
 06  逃离硬“巢”
 
    残疾之后的第一个秋天,爷爷将我抱到村头的“打谷场”,让我看“场”。看“场”就是看着从庄稼地里收起来,搬运到此处晾晒的庄稼,防止被散养的鸡或鸟叼食了。
    “打谷场”是一块硬化过的宽敞平地,夏天用来打麦,秋天用来晾晒谷米。乡亲们清点收获,顺便扎堆聊天,当然这里也是孩子们嬉闹的天堂。
    健步如飞的时候,我同小伙伴们嬉笑打闹,捉迷藏,玩游戏,汗流浃背。现在就不一样了,他们围拢着我,胆大的盯着我打量,胆小的被吓到尖叫。
    孩子们表达感情的方式简单直接,不懂得掩饰,也不会控制。见到我失去双腿的样子,他们的目光有好奇的,有同情的,也有害怕的。不管他们的目光怎么样,我都想跟他们一起玩儿,可是他们非但不理我,最后还远远地看着我喊:“小怪物没有腿,浑身上下一张嘴,撑着手掌往前爬,就像一只大青蛙!”
    很悲催,童年时唯一的快乐——玩闹,在身体遭遇重创后,也消失在鸡飞狗跳的街巷中。
    1996年的冬天对我来说,特别冷,从身体到心理。
    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跳跃奔跑了!惨不忍睹的双腿创面,成了我身体的支点,往前挪动哪怕一寸,都会钻心地疼。
    代步的双手经常受伤,稍不小心,地面上的砂粒、铁屑,就会将手硌破。
    我与世界之间,仿佛筑起了一道高墙。高墙内是一片冰冷的黑暗,没有话语交流,没有身体接触,更没有多少温暖。更令人悲伤的是,即使再不开心,我也不能像以前那样,任性地逃离了。
    无法接受这样的残酷现实,只能日复一日地在煎熬中度过。我彻底崩溃了。睁开眼睛,是迷茫、恐慌;闭上眼睛,是消沉、叹息。
    无法排解的悲观,可有可无的身份,我看不到未来,也不知道该怎样应对现在。
    最初,爷爷奶奶以泪洗面,相对叹息。
    两个月后,二叔遭遇火灾,被烧成重度伤残。雪上加霜的灾难,让爷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,原本就健步如飞的老人脚步更快了,走起路来像被“狼撵着一样,飞快。
    小小的农家院里几乎看不到爷爷的身影,老人每天不是在田间地头忙活,就是去河里摸鱼。爷爷是个标准的逮鱼高手,门口的池塘,村外的河塘,都是他大展身手的地方。
    那段意外连着意外的低迷岁月中,地锅上冒着热气的浓稠鱼汤,是爷爷能为家人准备的最好菜肴,也是家里小饭桌上唯一的荤腥、营养品。
    可是田里的庄稼和河塘里的鲜鱼,都不能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带来多少经济收益。所以,秋收之后,爷爷又要带我“重操旧业”。
    找了块正方形的白布,托人在上面写了一段我的“简介”。接着,又帮我制作了一辆滑板车,一块十公分的木板儿,下面安装了四个小滑轮。
    初冬,就像牵了一只“小羊羔”,爷爷带着我,我带着那只破碗,我们像四年前一样,再次踏上了流浪乞讨的道路。
    人来人往的菜市场路口,我被爷爷安置在路边的空地,前面铺上写有“简介”的白布,找四块小砖头压住,中间摆上破碗。
    矮了半截的我,仰着脏兮兮的小脸,像一个小狗,在往来穿梭的人群旁,伸着手,发声乞讨。
    “大娘婶子,行行好,可怜可怜俺,给两毛钱吧!”
   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。
    不同的是,失去双腿的我,没有了离开的能力,爷爷终于不用为我的擅自“离岗”伤脑筋了。更令他惊喜的是,一个断腿小孩的形象,赢来了更多善良人的同情。
    碗里的钱越积越多,躲在一边“吧嗒吧嗒”吸烟的爷爷,个把小时就过来收一次钱。数钱的时候,一直苦着脸的他,表情舒展开来。
    对于爷爷的大家庭来说,我的致残,帮他们开辟了一条发家致富的捷径。
    一年之后,四间大瓦房在村子里拔地而起,青墙赤瓦,醒目气派。爷爷奶奶、叔叔婶婶,在“噼里啪啦”的鞭炮声中,面带喜色地交谈着。
    这种因我而来的收获,像水润旱田,让枯苗有了生机。
    不得不说,生活有很狰狞的一面,无数的普通人,为了支撑着活下去,硬生生地扛起了远超承受能力的压力。作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户人,没有挣钱的技能,也没有走出去的勇气和魄力,在遇到打击和意外的时候,土里刨食的他们,生存危机感会更严重一些。
    可以说,那时候爷爷的大家庭,缺钱就像长期缺水的庄稼,只要遇到一丝水流,就会本能地拼命汲取。为了能均衡地助力亲人们摆脱贫困,我轮流到各位叔叔家,跟随他们乞讨一段时间后,再轮换到另一家。
    作为大家庭中的一员,能用自己的残缺之身,为家人缓解经济压力,刚开始我觉得也是件不错的事儿。
    只是,所有的付出,都渴望被回报,我也一样,渴望能通过自己的付出,换来亲人的善待。但贫穷引发的焦虑,让简单粗暴成了家人挥之不去的“魔咒”。温言善语的鼓励,几乎被家人自动“屏蔽”,没人在意我的存在,更没有人给予我呵护与关爱。
    在跟随家人们东奔西走的乞讨中,稍有言语差错,就会换来长辈们的呵斥与责骂。
    消沉沮丧,没有安全感,我觉得自己就像置身于四面透风的危墙之下。
    冬天的傍晚,我灰头土脸跟在家人后面,吃力地滑着四轮滑板车,一米一米地往前挪。
    没有阳光,天幕低垂,所有的景物都和我的心情一样,病恹恹的,满是阴霾。
    亲人的冷漠,小伙伴们的嘲笑,还有乡亲们异样的目光,身边冷硬的一切,让我特别想念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孙宝华叔叔,想念像妈妈一样温情满怀的护士阿姨。
    为什么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们,反倒不如社会上陌生的爱心人士亲切?太多的疑问没有答案,太多的消极情绪得不到疏导,我开始抑郁,感到绝望,对生命失去了信心。
    我在回想,对正处于敏感期的少年,遭遇重创的未成年人,家人的呵护是多么的重要,他们就像阳光,能驱散人生的阴霾。只可惜,当时我的家人们并不明白这一点,生存的压力让他们无暇顾及我的感受。那时候,我的思想就像缺少了阳光照射的角落,于阴暗潮湿中滋生出了“消极”和“抑郁”的细菌。
    了无生趣!
    死,应该能够结束这糟糕的一切吧?抑郁的我,想以死来得到解脱。
    喝农药,上吊,跳河……
    整整一年,我用各种方法自杀。很讽刺的是,老天爷如果不让你死,喝下的农药竟然也会是假的。
    就像陷入消极的泥潭一般,在挣扎中摸爬滚打了一年后,我幡然醒悟。再次想到了孙宝华叔叔的鼓励,想到了护士阿姨所说的“你要坚强”。
    是啊,如果拿出寻死的劲头儿,去面对生的艰难,还有什么是不可逾越的呢?也许,我会和护士阿姨说的那样,会有新的梦想与新的生活。一闪念间,我想到了未来。
    尽管我不清楚我的梦想是什么,我的未来又在哪里,我还能不能过的更好,但是逃离的念头却越来越强烈、执着。这个念头就像春风下的小草,迅速生根发芽,很快占据了我的整个思维。
    要永远离开这个家,永远离开爷爷、奶奶和叔叔们!
    想到这一点,豁然开朗中,我又有一些不舍。家是所有人的归属,离开爷爷独自流浪,就意味着我再也没有人能够依靠了。
    一方面是对家庭的排斥,另一方面是对独立生活的恐惧,左右摇摆了一段时间后,三叔用“张力十足”的一巴掌,最终逼我迈出了离开的第一步。
    那天,对我来说,特别的冷。
    三叔因为我的不驯服,骂骂咧咧地甩给我一个带着冷风的巴掌,扇得我口鼻出血,眼冒金光。
    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,感觉北风刮进了我的心里,彻头彻尾的寒,里里外外的冷。
    现在回想,我应该感谢那一巴掌!若不是“冰力”十足的这一巴掌,我或许始终难以迈出新生活的第一步。
    事实证明,当处在一种环境中,你感觉到的都是压抑,沉重和无奈,狠下心来“断舍离”应该就是人生的转折点。
    是啊,人生苦短,与其在痛苦中消磨时光,还不如绕开“绊脚石”,把现实视为“坏账”放弃,再去寻找新的开始。
    唯有走出来,才能找到新的路,哪怕这只是一种可能,也要勇敢地迈出去尝试的第一步。
    现在想来,迈出去的这一步,就是我人生的爆发点。
    实际上,那一天,我不是迈出家门的,是像蚕蛹一样,一点一点爬出去的。乡村的午后很静,能拧出水来的阴云像个灰色的大锅盖,扣在了瓦子埠村的上空。四周寂静无人,只有冷风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屋檐的茅草。
    我悄悄爬出了爷爷的院落,顺着那条直通国道的出村小路,爬到了国道上。
    很幸运,等了不长时间,一位大货车司机就发现了我,他一踩刹车停了下来,下车走到我身边,低下头问我要去哪儿?
    能去哪儿呢?没有目标,只想离家远远的,去个大点的城市落脚。济南是省城,在我有限的见识中,已经足够大了。
    于是,我对他说:“好心的叔叔,麻烦你把我捎到济南吧。”
    “你家里人呢?”大货车司机有点迟疑,他望了望我身后的路,左顾右盼地问道。
    急于逃离的我,胡乱编了个瞎话,说自己与家里人走散了,要去济南找。
    善良的大货车司机点点头,说:“那你先上车吧,我不去济南,不过可以把你捎到临沂,我有个伙计要去济南拉货,你可以跟他去。”
    外形粗犷,内心柔软,大货车司机是我独自踏入社会后,遇到的第一位好人,承蒙他的关照,我顺利来到了省城济南。
    那天,到了济南的时候,已经是傍晚了。
    憋屈了一天的阴云,终于“发泄”出了漫天的鹅毛大雪。天寒地冻,无家无路,还没有足够御寒的衣裳,瑟瑟发抖中,我好不容易在火车站附近的街角找到了一个温暖的去处,那是一个冒着热气的下水道井盖。
    就像一只小兔子,我蜷缩在上面,尽管味道不咋地,但这点温暖已经让我很满足了。
    这种满足并没有支撑多长时间,随着夜的深入,天越发的冷。北风如野马,打着激烈的“鼻哼”,抬着冰冷的“蹄子”,狠踹我的脊背。顾此失彼中,为了能与井盖上的热气最大幅度地亲密接触,我干脆俯下身子趴在上面。
    后半夜,紧贴着井盖的前胸温热,可覆盖了一层雪的后背却几乎冻麻木了。又麻又疼的感觉,就像有万千钢针扎进了皮肉里面。我咬牙硬撑,一动也不敢动,生怕稍一动弹,前胸的那点暖气也会随风散去。
    这是我离开家的第一夜,可以说,它是我再次与死亡“交锋”的一夜。
    在那个冒着热气的下水道井盖上,我与裹在黑暗与寒冷中的死神被动地抗争,直到浑身麻木,晨曦姗姗而来。
    “吱嘎吱嘎”,一个笨重又缓慢的身影,由远及近地步入了我的视线。艰难地抬起头,我发现朝我走来的是一位老太太。这时候我几乎被雪埋住了,她并没有看到我,
    一脚踹上来,被我绊了个趔趄。
    “哎呦”一声惊呼后,老人踉踉跄跄地急窜了好几步,才勉强收住脚。稳住身体,她吃惊地扭头回望。
    “啊?怎么这儿还有个孩子!”
    吃惊地瞪大了眼睛,老人回身往我跟前凑了凑,一边伸手帮我抚了抚头上的积雪,一边问:“孩子,这大雪的天,你怎么在这?吃饭了没有?饿不饿呀?”
    麻木,饥渴中,我机械地点了点头,说:“嗯,我饿。”
    “我也没别的吃食,这个给你吃吧。”
    老太太抬手将刚捡到的,坏了一半的梨塞到我手中后,叹息着走远了。
    我垂下几乎僵硬了的脑袋,用尽力气啃了一口梨。冰碴子一般的凉,但梨汁入喉,香甜无比。我在回想,那是距今为止,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一个梨。
    吃完了梨,空冷的肚子似乎更饿了。望着不远处的车站,我犹豫不决,是爬到车站去要点吃的?还是继续在井盖上享受温暖?
    盯着被过往车辆碾压成稀冰的冰雪路,想着要去车站,就要爬过这段又湿又冷的路段,进行了很久的思想斗争,才鼓足勇气爬了过去。
    还算顺利吧,讨要了一些吃食,填饱了肚子,快到中午的时候,我又用讨要的钱买了一张去泰安的火车票。一步一挪地爬上火车,找了偏僻的角落,为了避开旅客探究的目光,我决定钻到座位底下。
    付诸于行动之前,我飞快地瞟了一眼窗外。枯瘦的树木,空旷的田野,连同我的亲人们,正在慢慢地退出我的视野。
    百味陈杂中,叹了口气,我一猫腰,钻进了座位底下的小空间内。
    前面的路,该怎样走?等待我的,又会是什么?尽管不知道自己持续窘迫的命运会止于何时,但出逃那天的我,已别无选择,只能随着火车跳动的“脉搏”不断地前行。
    身心俱疲,我太累了。
    座位下面的小空间温暖又安全,火车摇晃出了摇篮的节奏。我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,很快酣然入梦。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(未完待续  —— 下一章节  第二章 走出深渊 期待阳光)